張乾琦: 唐人街
簡介
離鄉別井,都因苦難所迫使。目擊人口轉移途徑正好見證世界在危急亂象之中——戰爭、天災、壓制、饑荒、貧困、迫害。然而潘多拉盒子一旦被打開,卻見底藏彩虹。希望,同樣驅使你我在異鄉落地生根。我能明白,因我自己就是其中一人。
也許,華僑會是地球最發人深省的人種。紐約唐人街,不就是他們的應許之地,為家人謀求新生活與際遇之境。1993年,滿載非法移民的貨輪在長島擱淺,那條叫「黃金冒險號」的船並非無獨有偶。族群大遷徙,逐漸成為社會關鍵議題。當中美關係在經貿層面越發糾結之時,這些個人小故事,亦正在編織兩國未來。
十九年前,我開始流連紐約唐人街,企圖接觸最新一波來自福建省的移民潮。信任來自血緣,不歡迎外來者。因為鍥而不舍,我逐漸跟好幾個福建人交心,他們居住的同一幢殘舊公寓,被劏成三十二間隔,擠滿約九十個來自同一條村的福建鄉里。
我跟他們一同吃喝,睡同一地板。我幫他們填寫英文表格接線長途電話,最終接納我為他們拍照。這些花近八萬六千美元偷渡來美的福建人,大都沒上過學校、沒什麼技能,亦沒正式身份。他們訣別摯親來此洗碗洗碟、當廚師、木工或日薪臨時工。他們僅餘的閒息,就是躲在如員工宿舍般擠迫房間,吃喝大睡,或者夢迴老家衣錦還鄉。因為非法居留身份,他們不可能離境,即使只為回鄉探親。
1998、1999、2001年間我跟他們同住,在曼克頓Bowery上曱甴為患的宿房,共用四個尿廁、三個鋅盤、兩個花灑。隔壁有四個來自同一福建農村的中年男人,以每晚四美元分租三張床鋪,為省下每分每毫償還偷渡債。
他們其實沒預想過紐約的艱難日子。1998年炎夏華氏105度,小劏房如火爐難以忍受,大部份租客每晚睡在天台暫避熱浪。而他們大都未為骨肉分離作好情感上的準備。其中一位三十八歲鄰居郭先生,曾經好幾次懇求我,去中國娶他妻子並將女兒帶到美國,以減孤寂之苦。
我開始對他們的妻兒子女感好奇,很多小孩出生後未曾見過父親。2000年,拿著尤金史密斯獎金和一本護照,我決定去中國探望他們的家人,看看沒有父親丈夫的農村怎樣過活。聽聞那些家庭多年來活在痛苦折騰中,只能盼望一家之柱儲夠微薄積蓄,好讓骨肉團㘣,無論在中國或美國。
探訪福建農村,你會發現,看不見二十至五十歲左右的男人。然而他們的海外勞動成果卻實實在在攤擺眼前:極速興建的新房子和傢具大速銷、進口家電產品及名牌衣飾。眼見的炫富驅使更多當地男性尋路海外「機遇」。八十年代後期,中國經濟改革雖然造就不少城市「先富起來」,可還沒落實到基層農村。福建人在自家沒工作,惟有出國碰運氣。
在父親、丈夫、兄弟長期「缺席」下,未來又沒法掌握,各家女人只能活在恆久等待中,大團㘣難以預期,同時撕裂著社群構成與家庭質地。丈夫親人遠在紐約,農村媳婦只能背負養兒育女的擔當,以及滿足服侍婆公等守舊中國價值觀。有福建村落不忘自嘲「寡婦村」。
寄出的婚宴、殮葬、新居入伙的錄映帶,成為遠方的情感連繫,即使實質距離沒法彌補。嫁娶、孩子成長、死亡,都是中國傳統家庭不可或缺的禮節符碼。一對又一對夫妻,同時間過著雙重人生:已婚/單身、中國人/美國人、合法/非法,一起卻分離。
為跟美國的陰暗黑白男工生活作對照,我選擇以彩色紀錄在中國的家庭。這個拍攝計劃,一如那些接納我的家庭,隨時間轉變成長。2005年,我開始加入錄音、2007年,以錄像延續分離家庭相簿。現在我準備把它推進另一維度:硬照和錄像結合在音景中。最終,完成那未曾完成的——讓這些隱形家庭被看見,挾帶痛苦榮辱,一起曝光。
二十一年發展開來的關係,現已積疊成三代人的故事。部份第一波非法移民選擇歸國還鄉,活在他們有份創建的繁華中,與分離近廿載的家人一起,安享晚年。然而他們的兒子,寧願辭別摯親,偷渡紐約。留守家庭,依舊分離。
這個計劃發人深省之處,在於所包含的普世性。關乎人性基本渇求──要把希望掌握在手;關乎情願犧牲一己幸福也要實現為孩子造就更「美好」生活的夢想。然而,經濟上的富足是否值得付上某些社會代價?也許,從那些留守中國的家人以及在美國成長的第二三代移民中,能找到大家都在思索的答案。請注視他們、聆聽他們的聲音。即使不能明白那種方言,但你仍能感受他們的盼望。